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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洞
    紫禁城的宫女卫婵醒了,这座三百多年前的城倏忽有一个灵魂消失了,立即又有一个灵魂挤了进来,是不速之客。

    新的卫婵不是沉默寡言,有些疯疯傻傻。

    疯起来没半点规矩可言,成天嚷着要回家要回家,怎么能回家呢?一入宫门深似海呀,找个男人好脱离苦海呀。拾翠苦口婆心与她说道。卫婵也不认得拾翠了,拾翠急得团团转。

    傻起来是发上半天的呆,有时盯着屋内的雕花铜镜,细细把玩那上头的雕花,再细细把玩自己的嘴唇鼻子,仿佛那也是顶精细的雕花;有时盯着高高城墙,望着墙垣上的碧蓝天没有边际地发散下去,她心事重重,也没有边际地望下去。

    拾翠请了太医。太医莫可奈何,但见怪不怪,“想是惦念圣恩,想得发狂、发痴。”

    听起来是极有说服力的,皇上风神俊秀,少年英才,不久前铲除鳌拜,是朝堂上下的美谈。

    后宫女子谁不向往皇上?拾翠哀哀叹了口气。

    卫婵虽然疯傻,对刺绣却还有点肌肉记忆,绣点花花草草拆不穿,说话处事就绷不住了。方姑姑只道她一时生了病,有些鬼迷心窍,没放心上,打发她去下面干活。

    卫婵离了伺候主子的队伍,就更像一只渺小的蚂蚁,是后宫里嗡嗡的丛丛的黑压压一片女人中的极微不足道的一只。

    起先偶尔能尝到的御膳房滋味也渐渐不能了,紫禁城规矩虽然叫人着恼,但御膳房的手笔却是叫人神驰。

    卫婵说,“或许我们可以混进御膳房偷点吃的回来。”

    拾翠摆着手说,“万万不可,被发现了可不得了。”

    卫婵说,“你们清朝人就是胆小如鼠,一点冒险精神都无,要敢想敢做,知道吗拾翠?”

    卫婵在连廊里款款行走的时候,是宫女里最容颜靓丽的那一个。嫉妒的目光频频刮过她的稚嫩脸颊,像风颇大的时候砸过来的雨点子。

    紫禁城很大,一天也走不完,非得走得腰也垮了腿也肿了,紫禁城又很小,流言一天便能够逛遍宫里的每一个角落,它既令人向往又令人厌惰,既叫人雄心澎湃又叫人灰心丧志,紫禁城就是这么矛盾的地方。

    在这里,有些人可能一辈子也遇不到,有些人又会在一天之内遇上好几次。

    管事公公站在门口说皇上和曹大人正在御膳房,闲人不得入内。

    卫婵首战失利,退而游御花园。

    她缓缓踱着步,膝盖微微弯曲着,花盆底带来的危机感使她无法放松。一路上口水分泌不少,最终却是这么期望落空了,宫里唯一的乐园御膳房被这紫禁城的霸道主子独占了。卫婵面对着假山站着,将不快的脸面对着灰黑色石壁,自己也投入了这灰黑色中。

    金糕卷、菊花佛手酥、蜜饯马蹄、盐水里脊、桂花酱鸡、椒油银耳、龙抱凤蛋、玉掌献寿、金腿烧圆鱼、巧手烧雁鸢、桃仁山鸡丁、蟹肉双笋丝、核桃酪…

    卫婵嫣红的嘴唇对着石壁翕动着,咿呀咿呀地仿佛和尚虔诚念着经文,下垂着眼皮,睫毛密密盖着细长眼缝里泄出的一丝幽怨。

    修竹的蓝紫色剪影扑了进来,外面日光正盛,暑气蒸腾,那片片剪影带着清凉投在卫婵侧脸和脖颈上,像是在挠她皮肤的痒痒,片刻,那剪影全笼在一片阴影里,白光陡然暗了,卫婵侧过头来。

    白光落在一枚光溜溜的额顶上,形成一个淡淡的白圈,下面是一张清秀的脸,罩在阴影里,是清凉的。那人目光如矩盯着她。

    皇上和曹大人在御膳房。管事公公尖锐的嗓在卫婵脑中复现了一遍。

    光润的脑袋又斜进了一些,卫婵心一凛,感到**被侵犯的恼羞成怒,“离我远点,光头。”她后退了一步,使自己隐到阴影里。

    那人愣怔着,一只掌抚上自己的头顶,缓缓游移着摸了一把,笃定自己清白无辜,便抬头挺胸,喉咙里迸了清朗一声,“偏不。”

    他总是这样,因自己登基时年纪尚小,四位大臣仗着先皇遗命掣肘着他,倚老卖老,整日是经验之谈,而经验恰是他最薄缺的东西,他只能低头,别无可辩,只有事先便忖度过是对的事情,他便会格外的声音清朗和理直气壮,好像满腹意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喷发口。

    卫婵瞪着她,铜铃一般的圆眼,在阴影里像是幽暗幽暗的两汪泉眼,倒影着细碎天光,倒影着凝视泉眼的人的轮廓,那轮廓一动不动,接收着她传递的清凉。

    而她只觉得郁闷、孤独、饥困、愤怒、懒怠、思归各种情绪,太多要涌出,自己却要空了,她投降地说,“你们清朝人真的都很烦。”

    清朝,这是玄烨最敏感的一个话题,他走进石洞,手肘往凸起的石壁疙瘩上一搭,参与进那片阴凉,“我们清朝人如何?愿闻其详。”

    他虚心请教的模样真诚得不会有假,他望着卫婵就像他和曹寅偷出宫去望着街市那些平民百姓一般,眼里充满期许,在他们口中总是能听到一些细碎却不加伪饰的话。

    “若有人为难你,尽管和我说。”

    卫婵说,“你这个小太监倒是热心肠,但是你又能怎么帮我呢?”

    “曹大人器重我,我说的话也是有点分量的。”

    “也简单,我不过是想出宫,只是宫规森严,我也知道不能够,那么待在屋子里吃点好吃的总可以吧?谁知我身份低微,连宅也是宅得没有尊严,好,我主动争取总行吧?好不容易来了御膳房,那桂花酱鸡香喷喷的,正要拿,皇帝却来了,气死我了!”

    “就这样?”

    卫婵点点头,心里拿捏着那份委屈。

    玄烨道,“走,你跟着我。”

    “去哪?”

    “去御膳房,带你吃个够。”

    “现在外面可晒呢。”

    他二话不说抓着她的袖子,将她拖出石洞,教训说,“你怎么连吃都懒?”

    拉着卫婵,大剌剌行走在了骄阳下,那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卫婵的睫毛一颤一颤,像金棕色的蛾子翅膀。

    玄烨四下回顾,又拉着卫婵去池塘边,揪着她粉色的宫袍袖子,似是怕她丢了一样,拉到这,拉到那,矮着身,一只脚小心翼翼探进了池塘边缘的低洼处,斜身,前倾,伸手拧了柄荷叶下来。

    “拿着挡挡日头吧。”

    一颗豆大的水珠滚到了卫婵手心,融进了她的指缝,她捻着荷叶挡在额前,脸颊映在葱葱的绿气中,显得一团嫣红,“小太监,待会桂花酱鸡我是要的,不然我气不过。”

    “好。”

    “听说苏造五香肉好吃。”

    “有的。”

    “夏天吃大鱼大肉容易腻,要是有些清凉…”

    “请你吃奶酪果子冰。”

    他总是爱打着曹寅的幌子胡作非为——“曹大人器重我”,一句话便将近乎畅通无阻的异常举止向卫婵敷衍得密不透风。而卫婵是初来乍到又缺心眼的,更是没有怀疑。

    这小太监带着她豪横大方地在御膳房后厨搓了一顿,卫婵大快朵颐,捋着鼓起的肚皮,朝着玄烨绽了个油津津的笑。

    她撕了个腿递给玄烨,“一起吃,热闹。”

    玄烨退缩两寸,避开了那油淋淋颤微微的鸡腿子,“我想吃的时候叫曹大人赏我便好了,你吃吧。”

    “多的我想打包回去。”她又讪讪笑道,“见不得你们都倒了,太浪费了。”

    玄烨郑重地点点头,非常赞赏她的节俭习惯。

    “谢谢你,我会记住你的。”她挥挥手,拎着饭盒跨出了门槛。

    可是忘了问名字。

    只知道他是曹大人非常器重的小太监,还记得什么?要越多越好。她晚上一边吃着白天剩下的酱鸡翅膀,一边满脑子地回想,现成的回忆实在有限,只能一遍遍重播回放,把那些遗漏的边角料拾起来,拼起来。

    比如她记得那顶摇摇的荷叶,青绿色的,带着清凉,挡在她的眉毛上方,她的眼前便都是青绿色的,小太监也笼上了青绿色,她便想起他是穿着青色袍子,清瘦的,又是丰润的,像一块峭立的玉。

    她又想起他抓着她的左手,在御花园绕来绕去地走,时而紧的,时而松的,时而急拉急扯的,时而温柔轻握的。

    她再往前推想,是他蹲下身,潜入池塘下面,迈出一只脚,利落地拧了一柄宽大的荷叶,那水珠泛着晶莹的光,咕噜咕噜地滚来滚去,最终是落尽了她掌心,凉凉一滴,四散地浇进她的指缝…

    除了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都想起来了。

    -

    “拾翠,那曹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拾翠用尽了美好的词汇去形容那样一个男子,第一是俊美英武,一个宫女对一个男子的初印象,是实实在在的,平心而论的,其次才是那些从道听途说中总结出来的:机敏,聪慧,宽和,谦逊,好人缘的,进退有度的,前途无量的,是皇上面前最红的人,是皇上最信任的伙伴。

    卫婵最近爱去御花园,尤其爱那座假山石洞,爱那片池塘里的亭亭荷叶。

    那荷花开得多好,粉嫩的像少女脸庞,连片的荷叶在风中摇曳,叶边孟浪地卷起一些,透着些银光。

    “这荷花开得多好。”卫婵喃喃说。

    她蹲下了,一步步碎着前进,伸出一只腿,手拽着一隅顽石,身体前倾,揪住一柄叶茎,拧着,拧着,恶狠狠急匆匆像要扭断人头灭口,再往前些。

    胸上一紧,一只大手揽了她上半身,热乎乎的,将她往回拖动,“不可冲动!”来人严厉在他脑后吼着,卫婵“唉哟”一声倒在了他怀里。

    卫婵慢慢爬起来,离了那软乎乎的肉身,硬邦邦的胸膛,她手撑着回头张望,喜笑颜开,“是你?”

    “是你?”他也惊喜交加。

    玄烨欲支起身子,卫婵却一骨碌地两手撑在他肩膀两侧,凑近了玄烨的脸,凑近了,也看清了,是白净萧疏的脸。眉目张扬,有少年郎的意气风发,眼底幽深,显得心计叵测,是不合时宜的老成。

    卫婵端凝着,笑着由衷说,“这发际线虽然高了海去,可你还长得蛮好看嘛!”伸出手,忍不住想摸摸他光溜溜的额顶。

    玄烨眉心微皱,撇开了头,唇角却往上勾了勾,“男女授受不亲,你是哪个宫的?你们主子没教你么?”

    卫婵伸出的手原本是迟疑和壮着胆的,玄烨话一说开,反倒没了顾忌,手往他脑门就是一抹,还使劲揉了揉,眼底迸了金碎碎的笑来,“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可是个太监啊!”

    揉了他的额顶还不够,又趁乱用手指划过他的脸,微凉的,小心翼翼的,机不可失的,捏捏他的手臂,摸了把他的胸膛,占尽便宜,末了严肃评论了句,“你很不错,只可惜了是个太监。”

    玄烨哭笑不得,心想着后宫的女子名义上均是他的人,她爱动手动脚就让她动吧,若他表明了帝王身份,哪个人不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连从小一块玩到大的曹寅,不也是逐渐生了心眼,再也不能亲密无间了么?

    思及此,玄烨不免尤为珍视这小女子的肆意烂漫,那幽黑的眸里添了抹华彩,是映出了她的影。

    卫婵仍旧不放过他,抓了他的手,将其举起来端详着,“你的手也好看,细长细长的,指节也很分明。”

    她矮了脸,眯着眼,放在阳光下看着,细如绸丝的光线从那根根指缝里流泻出来。

    玄烨自己也看着,看着卫婵端详他的手,忽然觉得躺着很好,阳光微烫,可今儿有风,耳边窸窣有叶响,空气中淡香杳然,似有若无,似是御花园自有的,又似是卫婵身上的。

    卫婵玩了会,不禁喃喃自语,点着头,“原来男人是这样的…可是他现在是个太监啊。”

    忽然记起什么,她眼神荡到了他下腹,脸沉到玄烨近旁,很近的,能从他眼里看到自己,他的鼻息轻轻呼在了她脸上,她小心翼翼地、柔情似水地问道,“你的宝贝还在宫里吗?”

    一只小爪像片叶子凋落在了玄烨下腹,玄烨一个抽身,弹了起来,终于有些不快,红了脸训斥,“你也是个女孩子!”

    你也是个女孩子!说不出更多,半晌又涨了脸训了句,“成何体统!”再憋不出别的话。

    卫婵见他恼怒,只得悻悻认错,“我不该问你宝贝的事,这是你的伤心事,我不该为了好奇去问你这个,我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问。”

    她很诚恳,站在他眼前,眼珠子一霎不霎,诚恳到替他难过。

    他又笑了,觉得内心一腔柔情兜不住了,要涌了出来。只得干干笑着。

    “你是哪个宫的?你叫什么?”他忽然觉得必须要知道,一定要知道。

    “我是钟粹宫的,我叫卫婵,婵娟的婵。”

    “我知道,”自然是婵娟的婵,美好极了的,玄烨不动声色笑着,“还能是蟾蜍的蟾么?”

    蟾蜍…牛蛙…

    “我饿了。”她说。

    “今天还要吃桂花酱鸡么?”

    “桂花酱鸡要,别的也要。”她欢快地勾上了他的手臂,脑袋贴在他的臂膀上,反正是个小太监。

    玄烨鼻中沁入了她身上的香,闻起来甜丝丝的。

    “你刚才是以为我要跳河自杀么?”她忽然想起来。

    “是。”

    “怎么会,我想摘顶荷叶,那天你给我摘的那顶,我后来光顾着吃给弄丢了。”

    “一顶荷叶而已。”他柔声安慰。

    卫婵挽着他的手臂紧了紧,“我想见你,可是不知道去哪里找,就只好在老地方守着了,可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玄烨讪讪地笑。彼此彼此地,他也前路茫茫地来寻她了。

    “小太监,你叫什么?”

    “小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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