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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的故事
     (一)

      

      记不清是第几次来到这片荒郊野地还是那几棵不知道名字的小树总是萎靡不振的耷拉着脑袋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看不到一丝活力与生机。《乡+村+小+说+网 手#机*阅#读 》

    就在这草长莺飞的季节也没长出几片叶子疏落的枝条细长绵软在风中无力的摇曳着脆弱得让人担心。只有满坡的野草倒是显出几分茂盛翠绿而浓密让人感受到一种负隅顽抗的精神风貌。

      每次来到这个地方我总止不住想起鲁迅先生的《药》想起《药》里边儿那片凄荒的坟地想起坟地里那只低旋的老鸹还有它时不时出的几声凄凄惨惨的哀鸣……

      只是停留在这儿的不会是老栓小栓的故事。

      每一次静静地凝望着姐姐的坟冢都能透过那一丛茂密的杂草清晰地看到它所掩埋的生灵。那些关于我们儿时生活的一个个片断关于姐姐凄婉短促的生命历程中难忘的情节在脑海中宛若夜空里闪烁的点点繁里虽然一时间若明若暗、若隐若现但每一颗都真实而透亮在记忆的空间里客观而永恒!

      

      (二)

      

      人生的三大悲剧在母亲身上一览无遗:幼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女。母亲在五十六岁寿辰那年失去了她永远只有二十三岁的第二个女儿。回忆起关于姐姐的点点滴滴母亲当然比我更加权威和仔细她老人家那双似乎全由皱纹堆砌而成的眼睛饱含了风雨人生中凄楚坎坷的沧海桑田。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农村刚刚落实了联产承包的新政策村民们都为有了自己的田地而异常兴奋掰着手指头数着算着算面积算收入算人头利润。好似一生的日子从现在才开始干劲比吃大锅饭的时候足足增了好几倍。

      一向沉默着只知道早出晚归的父亲在稳妥了家里的十几亩水田加旱地之后少有表情的脸上偶尔也能漾起浅浅的笑容。诚然父亲这一丝难得的笑代表的仅仅只是希望甩掉大半辈子以来那顶沉沉的贫困帽的希望。

      “大丫、英子、三儿!出门利索点儿趁大清早凉快儿多收几担谷子!”父亲催姐姐们干活的嗓门儿大得吓人能惊起门前竹林里一群飞鸟。若是一碗水的功夫不见动静父亲便毫无忌讳的开始嚷嚷:

      “天天早上都忘不了缠那几缕头小心哪天老子烦了非拽下来当松毛丢进灶门!”父亲恨死姐姐们早晨梳头了在他眼里纯属瞎耽误工夫。这也是他恨自己没有儿子的最大缘由:女孩儿就是麻烦干活儿还不得力。

      那时候家里五个孩子大丫和哥是母亲前夫留下的父亲过来时大丫五岁哥才一岁。平时父亲很少大声吩咐他们姐弟尤其哥哥在家里一直都是另类宝贝儿谁也惹不起。于是父亲总是吆喝着几个丫头:英子是他的长女三儿其实是老二我排行最小那时候还轮不上父亲使唤。

      在我的记忆里大丫念书少脾气也坏常常不明所以的就拉着个脸谁也不理让我见了害怕总是怯怯的老躲着她。三儿属于那种大大咧咧的疯丫头干活手脚挺快但质量很难保证。最讨人喜欢的当然是二姐英子了她长相不错很斯文很耐看的那种。而且听话勤快还聪明中规中矩是那种大人眼中扎扎实实的好姑娘。

      

      (三)

      

      过了中秋白天明显变短了山村的夜来得格外的早。吃过晚饭屋外已是暮色四合英子麻利的收拾着一个布袋那是她自己用两块花手绢儿拼成的还配上了白布做的荷叶镶边儿看起来倒也秀气。她往袋子里塞进两双鞋垫、几片碎布、还有几个彩色的线团朝着里屋喊了声:“妈我走了啊!”便移步到了屋后的山坡上。

      英子是要赶往邻村婶婶家的。因二叔常常出门在外孩子又太小英子是给婶婶做伴儿来着。夜幕降临山上的小路已经很模糊了英子胆儿小不敢看周围影影绰绰的小树要是起风了树枝轻轻的那么一晃非把英子吓出一身汗不可。何况还零星散布些新老坟冢英子一想更是没法抬头走路了于是只能死死盯着自己脚尖儿在熟悉的山道上急急的往前赶。不一会儿便能见到农家的房舍见到房舍的木格子窗户窗户里透出来的那种安安静静的灯光能迅驱散黑夜中行人心里的恐惧。就对面山腰里透出来一小片昏黄的光亮让英子扑通乱跳的心嗖地获得平静。然后再不紧不慢地到达婶婶家就很轻松了。

      “英子你到底来了!快快进屋快快!哎呀你看把我盼的!还以为口信儿没捎到呢。”听到家犬的第一声吠叫热心的婶婶便迎了出来。从英子手里接过小布袋顺手挂在椅子的靠背上便端茶倒水的忙活开了。其实英子最不习惯婶婶的这份热情觉得纯粹是浪费时间的多余。但也不会去阻止因为婶婶这人她再清楚不过待人接物的礼节是很讲究的谁也拗不过。哪怕自家人也决不含糊逢个生日节气什么的婶婶都有一套严格的礼数:谁跪拜谁烧香谁站两旁谁在上。这些好似是婶婶做人的原则亦或生活的原则她长年一丝不苟的遵循着坚守着似乎靠这些规矩礼节捍卫着什么袒护着什么。想来也应该是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吧至少她一定这么认为。

      待婶婶几句客套的寒喧过后英子摘下挂在椅子上的布袋轻轻地掏出那两双还未完工的鞋垫。还没顾得上看一眼呢婶婶便呵呵的咧着嘴儿称赞了:

      “要说咱英子这手啊就是巧!瞧这花儿绣的就跟长在上面一个样儿!”

      “哪啊婶儿还没开始呢只用笔画了个草图这不拿过来想让您看看合不合适吗。”

      “好好好你画得好看绣出来就更好看了。我都老了瞅什么都赶不上了还能看出个子丑寅卯啊不管用!”

      看着这两双雪白底子的鞋垫那是英子特别用心的选了些碎布粘成的。一双画上了自己最喜欢的梅花还有一双画了羞涩的并蒂莲英子绣花的技艺是村里出了名的说人见人夸毫不过分。一般非专业人士在衣物上绣出来的无外乎就是些花花绿绿的色彩拼凑很难勾勒出真实的实物图像。但英子独具匠心能通过一针一线让花草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延续。想象着这些花儿能栩栩如生地在白色的鞋垫上绽放英子有些微微沉醉一种憧憬中的喜悦缓缓渗透到心里。

      家中四个姐妹为何婶婶偏爱挑英子做伴而且英子对这差事儿也特别乐意这不仅仅是因为英子聪明婶婶热情而且其中还藏了一个鲜为人知的小秘密。

      “过了仲秋现在的夜是越来越长了晚上干点儿针线活儿挺合适。婶儿等弄好这两双鞋垫我帮您和叔纳几对袜底吧冬天里踩着暖脚。”英子一边侍弄着线团一边和正忙着做鞋的婶婶唠着。

      “不急不急先赶着鞋垫要紧!诶他啥时候回来啊?去了湘西做衣服挺远的吧?”

      听了婶婶这句问话英子的头垂得更低了心里偷笑着嘴上却略带埋怨的嘀咕了一句:“具体时间我也不知道反正今年肯定会回我听俺大姨说过。”

      婶婶拿针在额上的头里划拉了一下习惯性动作显得快而利索。同时顺着前面的话茬道:“这事儿靠自个儿寻思可不成得等他回来当面说说才有个准话。”她的语气果断而肯定就象学生做题套公式那样顺顺当当的用不着多想。英子沉默了眼睛里充满了略带几分矜持的等待。女孩子天生的骄傲和羞涩让她再次将这份心事深埋只能让朦胧的情愫在无止境的想象空间里蔓延当心儿随梦一起飞翔的时候英子的思绪会在那个奇妙的瞬间里幸福的动荡继而会有一种陶醉的感觉在胸中升腾让英子黄土地般贫瘠的精神家园在顷刻间获得愉悦的感受。哪怕是那种见不着、抓不到的飘渺但心里的快乐却是无从掩饰的真实。

      其实英子的心事就数婶婶了解最透因为一开始英子就明里暗里跟婶婶提过甚至并没有先让妈妈知道。这其中当然是有缘由有道理的:

      那时候可没赶上自由恋爱的年代英子心中的他是一位远方的表亲。记得初相识的时候那个个头高高的、皮肤白白的里里外外都透着书卷气儿的男孩披一身冬日暖阳迎面闯入英子的视线那种让人眼睛一亮的风度和神采在英子的眼眶中即刻定格成一道风景。清清爽爽的气质清清爽爽的笑容宛如一棵挺拔的白杨在金色的阳光里熠熠生辉。

    从那一刻开始英子便有了自己幸福的秘密。

      婶婶一向最关心英子的婚事一再承诺给找个知根知底的好人于是英子最先和婶婶说起这个秘密的意图自然也就很明显了。

      这一晚上英子和婶婶并没多说什么似乎各自心里都很明白下一步的程序全然可以踏踏实实地放心等着。只是英子稍稍显得有些难耐又羞于说出点儿什么只能是一有空的时候便饶有兴致的捧起她的花儿那么用心的呵护着一个水晶般美丽的愿望。

      

      (四)

      

      又到了农历的腊月时节南方的冬天好似一年比一年暖和。雪花是越来越少见了天气总是晴得那么彻底。闲暇之余眼望头顶上那一片明净的蓝天是如此浩瀚、空旷而且悠远让人忍不住将心事任意放飞然后双眼微闭仿佛能于某种幻觉中找到一个诗化的空间一份心灵的慰藉。

      腊月的乡村透着一份平日里少有的悠闲。老乡们终于可以暂且撂下锄头扁担不必终日侍候在田里地里。年长的人们可以聚在一块儿抽袋旱烟泡壶茶年轻人则投其所好的四处分散。于是常常可以在阳光充足的土墙边、草垛旁、或者房屋门口的天井里看到三三两两的小团伙:男同志抽纸烟玩纸牌女同志做针线织毛衣不论老少不论形式所显现出来的都是一份宁静和安详。

      和同村的伙伴一样英子也最喜欢倚在有着暖暖阳光的一角专注地侍弄着她的作品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英子是个做事非常讲究的女孩儿为了能达到她所要求的那种完美常常是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返工。这一回精心制作的两双鞋垫决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

      眼看着期待的日子一天天近了虽然和婶婶精心策划过英子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一想到如果人家无法给予自己想要的答复那份苦涩和难为情该如何来排遣!想起这些时候英子显得有些不安眼神变得游移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在那儿毫无规律的晃悠。

      乡村的人们就像织布机上的梭子有着固定的度固定的线路在固定的日子里不紧不慢的循环往复。英子的家人也不例外:母亲总是第一个早起成天屋里屋外的围着一家子的饮食起居在忙活;父亲不然冬闲时节是很少能在吃饭以外的时间见着他的;哥哥一向独来独往很难得引起旁人的关注;剩下姐姐和两个妹妹也是各忙各的或各玩各的没有了大家一块儿劳动的场地一下子每个人变得那么独立让人觉得原来家是一个整体没错但人却是可以很分散的并不存在谁离不了谁。面对每天一寸不变的光阴一寸不变的风景英子好几次有些跃跃欲试却好难找到跟父母说句心里话的机会。“或者不说也好吧还是不说算了。”英子暗暗在心里嘀咕。只是想到这种事儿早晚要参考父母的意见英子又担心万一有个难堪的时候父母肯定会一惊一咋的没有心理准备。哎……到底如何是好呢?英子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好歹有婶婶撑着呢大不了我也装糊涂当一开始就什么也不知道得了。”

      “对只能这样这样便什么都能顾及到没事儿的。”

      英子在心里一遍遍琢磨一遍遍假设。其实她也明白这可不是一般的事情只要做出努力就可以顺利达成的。但还是止不住去设计一些方案甚至想到了那份有一点点遥远的亲情:他的母亲和自己母亲是同一个曾祖父在一块儿的时候还是姐妹相称的十分亲昵。照常理大人们应该是蛮赞同的感觉中找到了些许有利的因素英子又在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

      现在想来一个村姑的初恋竟然有着如此的沉重的开端。那些自己给自己一点点加上去的压力难道就是爱的份量么?

      见了那个表哥以后英子真的再也没想过别的无论何人何事都无法在她的心里停留只剩下那一株“挺拔的白杨”在温润的相思中疯长。

      

      (五)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生什么不生什么很难随人的意愿总爱将诸多的幸与不幸安排在人们无法预料的瞬间。

      英子朝思暮想的美好时光并不是在她层层迭迭的酝酿中如期将至。

      那是正月末一个特别平常的早晨东方泛白虽能预见会是一个薄雾晴天但是春寒料峭一推开大门嗖嗖的一股冷空气迎面扑来英子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跟往常一样早晨的活儿都是扫屋、担水、摘菜或喂牲口之类。家里七口人从没安排过谁谁该干什么但却也自地形成了一些规律。英子瞅着猪圈里盛青草的筐已经空了担心一会儿赶不上猪的早食便胡乱的扎了一把头换了双靴子挎个竹篓直奔自家的油菜田。

      早春的雾气挺大待英子捣满一篓子菜叶和青草的时候田间的露水已经沾湿了她的半截衣袖。望着这片薄雾笼罩的绿油油的庄稼英子掸了掸身上的草屑顺手将那些菜叶举到肩上扛起来不紧不慢的朝家里走去。没几步路便到了院子的天井里就在英子刚刚甩下肩上的竹篓准备进屋的时候后面山坡上传来一阵清脆而急促的自行车铃声。

      英子止住脚步下意识的向屋后的小公路望去:目光穿过几棵矮松的间隙看到有一年轻人推着自行车正从坡上下来。两秒钟恍惚英子惊愕的现深藏心底的那个身影“唰”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梦幻般的惊觉英子傻在那儿。他轻轻的一句“忙什么呢?”让愣了半晌的表情缓过神来。

      此刻可以看到的完全不在任何人预料中的一幕:他扶着自行车站在英子的对面:穿了一身蓝灰色的防水布料休闲服和白色鞋袜有着很讲究的搭配。头打理得很精神只是稍稍有些长了掩去了半个耳朵。眼睛里有一些大男孩儿的拘束和腼腆一脸斯文的笑容略带羞涩皮肤依旧那样干净而白皙。而英子的模样却大相径庭:着一件普通的碎花袄衣袖湿了有一只是挽着的。深绿色的卡叽布裤子脚下却蹬了双有着红色补丁的黑雨靴。最要命的是她的头每天都会用心的多弄几颗夹梳得整整齐齐可现在却是随意的缠成一束显得蓬松而零乱。他俩都那样拘谨地站着英子一时间忘了如何接待客人只剩下满脑子自责跟懊悔搁那儿不停的咬着嘴唇。

      “英子干啥呢?麻利点儿把那些菜叶剁碎栏里的猪等着吃呢。”这时候里屋传来妈妈的声音让英子又愣的一下再次回过神来接着如梦初醒般按照常规的方式招呼着这位不合常规意义的客人。

      其实对他今天的不约而至英子和家人都觉得意外。虽说沾着亲但毕竟多隔了几层平常的日子极少来往。英子真正和他有印象的接触还是前年的腊月母亲五十大寿的那天他第一次随他的家人来过这里。整整一年多时间没有任何方式的联络英子根本不清楚当初那份不经意的相识在他的心里是否能留下些什么?或许也会有和自己一样的朦胧的期待?他今天来此会有什么别的事儿吗?面对静静坐在屋檐下的他英子的每一个动作都伴随一个疑问心里头小鹿乱撞那种滋味可否就叫青涩的初恋?

      吃过早饭他依然十分随意的坐在院里的一棵柏树旁丝毫没有要办什么事情的样子。此时英子从屋里弄出来一筐花生还有一袋子黄豆说是拣些饱满的做种子同时剔除干瘪的、虫蛀的颗粒不要。于是两人围着一个大而圆簸箕低着头默默的拔弄着那些豆子。不知道是无须多说什么还是根本就没什么可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尴尬唯有豆子摩擦着滚动的声音来打破沉寂除此英所能听见的是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他的样子平静而专注没有太多复杂的情绪看起来比英子要轻松许多。

      幸福的光阴有时候也会觉得特别难耐。这还真是一种尤其矛盾的心理。

      面临着这份相对无言的窘迫英子说不清心中的感受。虽然有他近在咫尺的激动和窃喜但那种拘束不安的静静的氛围到底是什么她不太懂却可以肯定决非尽在不言中的默契。这样的话英子就没有理由消除心里的忐忑偶尔会怯生生的和他搭讪几句都是些与正题无关的问话。英子心里乱极了好象有一些恨他、还恨自己又好象不知道到底在恨谁、恨什么?总之是憋得慌那种压抑一遍遍用牙齿刮着嘴唇也没有咬出一个字来让自己释放一点点。

     “他来这一趟总会有个通顺的说法吧。”英子心里如此想来觉得不用再去挣扎了安安静静的等待什么就行。

      一家人各自忙些零碎的杂事也没刻意凑一块儿说点什么他的到来好象只是临时添了一个人而已丝毫没能引起任何人的任何改变。

    过了午后但见室外的阳光格外和暖英子想到该将关在棚里的牛牵出去走走了平时这事儿都是归妹妹三儿包了可今天她想揽过来。

      “对了就出去走走吧。”她心里迟疑了一下还是去棚里牵牛了。

      一会儿他跟了过来轻声问了句:“附近有草地吗?”

      “不草还没长茂盛呢。将它赶到绿肥田里就行。”

      “哦我跟你去看看吧。”他边说边跟在了后面可能不大习惯牛身上的味道或者乡间的小路实在太窄了他落得老远一直到英子将牛放回田里才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的赶上来。

      初春的田野一片绿茵茵的肥美散着无限生机。靠近田边有一口硕大的荷塘虽然里面衰败的残荷还没有复苏但水位较高阵阵风儿掠过送来一丝丝恬淡的清爽。

      他在池塘边的草滩上拣了块干净些的地方坐下来显出几分轻松惬意的样子。并随手拔了一根身边枯草小心玩弄着上面一碰即落的干花。英子离他不远面朝牛儿吃草的方向站着时不时捋捋头并给他一个若无其事的回望。

      “我一会儿回去你去我家玩吗?”他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终于吐出了这句问话。

      英子按捺住“砰砰”乱跳的心忖度良久还是答非所问:

      “还去湘西做衣服吗?”声音怯怯的。

      他中学毕业便随他爸爸学缝纫早两年便到了湘西吉的一家制衣厂做工。所以没干过多少农活从他身上很难找到土生土长的农民原形。正是他这种远离乡村土腥味儿的清爽和明亮成为牢牢吸引英子的一块强有力的磁石。也正是他那种农民身上少有沉静与儒雅让英子感觉到了自己和他之间那道异常醒目的距离。

      面对英子的问题他淡淡的说了一句“可能吧……”后面欲言又止的内容被陷入思索的表情所替。这个答案应该是英子意料之中的其实也没什么不知为何心里却总是挂着这件事。

      那天下午他确实回去了走的时候英子送了一程虽然仍是无语但他从英子手里接过那两双鞋垫时流露出了异常喜悦的神情。在道别时他所投过来的那一道目光里分明写着一种情怀一种表露得不是十分明晰但却可以肯定其主题的情怀。英子被这种情怀深深的感动了!返回时独自在山坡的松树下坐了许久任心潮沸腾思绪纷飞直到天边的斜阳坠落山谷苍茫的暮色淹没大地……

      那个晚上英子的情绪被一种神奇的喜悦浸泡着她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微妙的感受:有一点点兴奋、一点点满足、一点点幻想、一点点期待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写入了前所未有的新!对就是这份充满了生命力的新让英子有着获得重生般的朝气与活力那一脸透着自信的笑容在坦白:她真的拥有着爱情真的拥有!

      原来就在英子寻思托婶婶帮忙的同时他也正揣着同样的心思只是男性天生的沉着掩饰了他那份悸动。于是从英子一家接见对方安排的月下老人开始一切都从朦胧变得清晰。接着两家便按照传统婚姻习俗的步骤开始张罗因为是亲戚有些事儿办起来显得尤其简洁而且顺利。由长辈们陪着来来回回走了两趟说一些客气的祝福之词交换几样简单的礼品当信物就等有个一年半载的便可以娶亲过门了。

      

      (六)

      

      思念的季节风儿携着秘密云儿裹着心事。阳光下静静绽放的每一个生命都透着淡淡的忧郁的美。

      心儿如水思念如潮。多少个日暮晨昏英子追随着那段极其有限的曼妙回在曾经留下美丽痕迹的地方踽踽独行。尤其在风起的时候英子喜欢走进大片的田野感受那种可以让思绪任意驰骋的空旷。

      留下那张唯一的两人合影他又一次前往湘西停留在一个英子全然未知的城市。那可是背井离乡除了同伴家乡没有人知道他在那边的状况只能理解为挣钱谋生计。那会儿好象并不知道鸿雁传书之类英子和他就那样生生等着等待再度相逢时那份由衷的欣喜。

      山村的日子仍然是织布机上的一副不知疲倦的木梭在生活的总轴上抽出流水般冗长的光阴织就了一张张近似雷同的岁月的布匹。什么都不曾改变什么也无从改变。日落晨起鸡鸣狗吠水土常在草木常新。偶尔从山头村口的田间地里传来一声声长长短短的吆喝那音律、那腔调都出奇的一致让人分不清出自谁口。想来山村空气里久久弥漫的自然醇香的气息、陈年老酒般的悠远绵长这便是乡韵的意境吧。

      春去春回寒来暑往英子浸泡在温润浓郁的思念里过了两个年头。

      那是一个夏末初秋的一个异常沉闷的午后英子从棉花地里采了一篓新吐絮的棉朵担心下雨便有些费劲的将其扛在肩上左手托着篓的底部右手向上绕过头顶抓着篓的边沿以便稳住正急急的赶回家。刚蹭蹭蹭的踏上屋旁的山坡便听到了屋里传来妈妈和一个陌生女人的谈话:

      “他大姨啊这事儿说穿了也怨不了谁常年在城里工作难免会碰到更合适的姑娘。他交待我一定向您道歉真的对不住英子……”

      听到这儿英子反射般的收住因惯性而向前倾的脚步把头从向上反着的胳膊弯里探出来认真的继续聆听屋里的说话声:

      “唉孩子们的事儿咱大人还真管不了。可苦了这丫头她一直盼着!唉……这种事儿该怎么来跟她说呢?”妈妈说“一直”两个字时特别用力带一点点儿忿忿的情绪仿佛要把英子这么多的日子的相思给掏回来来平衡这一刻的巨大失落。

      后面还有人接着说什么英子已经听不清了刚刚灌进耳朵那些话好似一剂杜冷丁注入了她的身体顷刻间有一种凉嗖嗖的东西在体内迅蔓延继而感觉有些恍惚头脑里蒙蒙的一片空白。她打了一个趔趄摇晃着将肩上扛着的棉朵甩了下来用力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坡上滚落的棉朵面无表情的愣在那儿。天上有几片深灰色的云盖了过来仿佛饱含着雨水显得特别厚重。空气依然还那样沉闷英子就地找了棵矮松倚靠着坐了下来头顶的阴霾低低的笼罩着久久没能散去。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英子好像变得不会思考了什么也没办法设想什么也想不起来。就那样神情木然地坐着直到暮色四合直到倦鸟归巢。

      当英子意识到天色晚了什么都晚了真的该回屋了的时候便怏怏起身拾起那些散落在地的棉朵这回只是将篓子挎在右臂上因为用力而不能不将身子大幅度左倾歪歪斜斜地移步到了院子里。在厨房里忙活的妈妈听到动静大概知道英子回来了把头探到门打了声招呼:

      “回来了?”显然纯粹只是招呼。

      “回来了。”英子回应的声音很低而且透着一种若无其事的平静。

      自打那位传话者离开家门妈妈的心就一直悬着像一只不小心碰到蜘蛛网的虫子被一根丝线粘着只能吊在半空中晃荡没有办法着地。这回听到英子平静的声音心似乎往下沉了沉但仍然做不到泰然自若。妈妈此刻真的不知道英子对这件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也不知道作为母亲或家长自己该怎么样去迎合她的可能表现出来的态度。自从接识他之后单纯的英子变得更简单、更快乐了好象心里只会想一件事只惦记一个人甚至只会做一个梦……想到这些妈妈感觉特别惶惑和不安以至于那晚的饭菜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失误。

      到了晚上入睡的时候妈妈吩咐三儿去了大丫那儿自己凑到了英子的床头。长长的叹了口气并没有说什么英子先开口了:

      “妈我知道了知道您要跟我说什么……”没能好好说完嘴里的话英子止不住哽咽了眼眶的泪花好似泉眼里囤积已久的一股水流由于某种外力即刻喷涌而出从外侧的眼角直线流淌滑过耳廓沾湿了枕头。

     “啥时候明白的啊孩子?”妈妈的声音里夹着埋怨可不知道该埋怨什么一边用手揉着眼睛一边嘴里还忘不了嘱咐:“早点让这事儿过去吧啊?你年纪还小这不算什么犯不着伤心这样会让妈也放不下……”

      英子久久没有说话感觉到眼泪已经在脸上风干感觉床沿上的妈妈一定很疲惫佝偻着腰侧身坐着微弱的煤油灯光线照在她饱经沧桑的脸上有着让英子的心一阵一阵疼痛的忧郁。那盏灯放在离妈妈很近的位置将她的身影特别夸大的投放在对面的墙上让人看不去极不真实。

      看着英子并没想说点什么妈妈欠了欠身子再用右手抹了一把眼睛默默的离开了。这是英子第一个无法成眠的长夜她想着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那个早晨想着荷塘边看牛的那个下午想着绣上了并蒂莲和腊梅花的鞋垫想着那个风中白杨般精神而清爽的身影……这一晚上的时间英子无从回避的被梦一般的往事纠缠着陷入了虚幻而无止境的追忆。尤其那流星般刹那闪过的小小片断甚至都无法够成英子和他真切实际的过去。只有那些美丽的憧憬那些真诚的期待才是真正的难以割舍的情节也是支撑英子简单快乐的缘由。此刻面对这座美丽的海市蜃楼猝不及防的轰然塌陷并且让英子找不到可以有一些怀想的残垣断壁这会是一种何等彻底的失落?

      之后的日子英子生活的内容和秩序依然只是无论何时何事她的脸上都略带几分凄清的淡然说不上沮丧更没有颓废眼睛里盛着的是一种对世态炎凉不闻不问的冷漠。和村子里早早晚晚忙活的人们一样每天照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总以一幅没有表情的表情面对着周围层层叠叠的悲喜。

      

      (七)

      

      又是一年年底大大小小的风雪是一场接着一场一点儿比不了往年的那个暖冬。

      大家伙出门都是大衣棉帽再加靴子捂得分外严实。

      就在这个严寒的冬天有一件尤其让英子关注的事情:他要结婚了。这是那边亲戚捎过来的消息说是已经定好了日子到时候请英子一家喝喜酒去。怎么说妈妈还是人家大姨沾亲带故的有什么喜事儿都会礼节性的客套一番。

      不久便到了那个日子妈妈眼瞅着天寒地冻的路途又远建议让爸爸一个人跑这一趟就成再说前面有那么件事搁在心里也没谁乐意凑那份热闹。平日里外面有个吃吃喝喝的机会都是爸爸给揽下来那些喧喧嚷嚷的场合最怕是娘娘一族的话匣子。(wwW.广告)难得他可以做到什么都不闻不问只顾喝两口痛快的过过酒瘾末了送上红包算是了一份人情就此完事显得干脆而简洁。

      于是那天一大早爸爸就迎着雪花出门了就那样的天气那样的路程估摸着走到那儿怎么也得两个多小时。

      爸爸出门没多时英子草草的弄了点早饭吃完跟妈妈说了句:

      “我今天得出去一趟!”语气显出几分坚定。没等妈妈问点儿什么她已回房穿衣服戴围巾连包都没带便径直走了。妈妈在后面追问了一句:

      “这么大冷天的你上哪儿干嘛去呀?”

      “我会很快回来的。”英子有点儿答非所问。

      走了好长的一段公路才到了平常熟悉的小镇。因为走得快英子有点儿喘口里不断呼出的热气形成一小团一小团云雾在空气中慢慢扩散英子突然不知道要做什么。走着走着便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甚至站在路中间停了下来环顾四周:路两旁是落了叶的白杨树细长的枝条在冷风中瑟缩不停的抖落上面沾着的雪片。或许因为天儿冷并且又是在早上镇上的许多店铺都还没有正式营业大门紧闭或者半开一点儿也看不到往日热热闹闹的景象。英子驻足良久突然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让她吓了一愣本能地闪回到路边上开始了漫无目的的踽踽独行。

      在经过一家衣帽店的时候英子下意识的往里瞟了一眼只见花花绿绿的琳琅满目店主正在将一件件货品有序的摊开。但见那一溜儿摆放整齐的帽子和围脖每一款的颜色都那么鲜亮抢眼。英子的视线不自觉的停了下来只是一改往日精挑细选的习惯大致瞅了瞅选了一顶最不醒目的深蓝色帽子套在头上试了试平整挺拔的帽沿确实给人增添了几分精神。英子觉得合适便付了钱继续她没有目的的行程。

      离家越来越远英子的脚步却越来越慢。风雪似乎小了些道路两旁的树木不再摇晃得那么厉害只是在冷风中微微抖动着显出几分抵御严冬的疲惫。

      英子清楚的知道:再径直走不多远就该到他们家了。今天是他一生中收到最多祝福的日子心里的甜蜜只差溢出来了肯定没有空间来装载某些回忆。而自己却仅仅只是他的一个回忆还有什么必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呢?英子边想着边止住了向前的脚步茫然的伫立在风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也许是因为雪天公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偶尔有辆汽车出现大老远的就鸣起了尖锐的喇叭声。英子不耐烦的往马路的最边缘挪了两步心里被这刹那出现又刹那消失的喧扰搅得更乱。她索性下了公路跨过路边的那条盛满积雪的水沟踏上窄窄的田埂静静的站一会儿感觉冬日的田野是那么宁静、那么空旷。再抬头看天仍然有一些疏疏落落的雪花与风儿温柔的依托着飘飘悠悠的在空气中自由飞舞。

      英子仍然静静的站着看上去有些疲惫空茫的眼神无法让目光凝成一束只能像雪花一样疏散在无形的空间但却找不到一处着落。此时脑子里好象塞满了什么又好象什么也没留下所有的所有被全盘抽空连身体都似乎失去重量在随风游移脚下虽然有路但却感觉每踩一步都是空的。

      在飘忽的思绪中英子挪动了迟疑不决的脚步。小路上覆盖着软软的衰草虽然其间填充着冰雪但也绝无滑倒的可能蓬松松的踩上去甚至会很舒服。英子将目光投向了路面埋着头愣愣的走着每一步都显得那么被动那么生硬。象是一个一心离家出走的孩子好不容易冲出了那个有形的框架却又陷入到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英子揣着自己的心事并不见得压抑和繁重而是一种理不顺收不拢的杂乱和零散。

      正默默走着不知从哪棵树的枝头传来了小鸟清脆的鸣叫那种声音真的很婉转让英子感觉到了心里的沉闷。于是她加快脚步抬头环顾以确认方向选择了回家的路径直走去。当经过一大片池塘的时候或许因为濒临水面风大了些就在英子无意转头的一刹那她头上那顶帽子“嗖”一声被带到了池塘中间的水面。那么突然而轻巧象某某人有意和英子开的一个玩笑。没等英子回过神来那顶帽子已飘零水上借助风力一漾一漾的渐渐远去。

      “真是的……”英子嘴里嘀咕了一下竟然露出难得的淡淡一笑然后无奈的摇了摇头以更快一些的度往家的方向飘然而去。

      

      (八)

      

      生活是一个奇妙的圆忙忙碌碌的绕完一圈日子又回到了往日的从容和宁静。

      英子依然随着乡村的节奏循规蹈矩的生活仿佛什么都不曾经历什么也没有留下。她可以让每一天的日子简单到只剩下纯粹的时间概念那不也同样证实着生命的存在吗?脑海里少却了可有可无的意念或许是空白是乏味但也是平静是轻松。如果生命的状态除了精彩与无奈还有第三个选择那么就选择简单的平淡吧平淡才是真。

      平淡的英子认识了生活的真实也读懂了真实的平淡。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虽然那会儿傻乎乎的背诵这些文字但并没有学会渗透。是生活随时在告诉每个人应该有的态度姐姐英子是个悟性很好的女孩儿她懂。

      那么和村里的姐妹一起英子也会随着大伙儿张扬她平淡的可爱之处。当都市流行风的尾声偶尔遗漏到村里告诫姐妹们再留两根辫子便意味着俗气姐姐瞢瞢懂懂的觉得心疼但还是忍不住跟着去剪掉换了一头前面齐刷刷、后面齐整整的短。与英子的大眼睛大脸盘相陪衬更显出女孩儿的妩媚和玲珑。

     其实家里有人给英子提亲已是常事儿英子都习惯了那些来头和说词。要是爸妈都不乐意她也只是淡然一笑的谢绝不会给自己留一点儿私人的余地。在她看来那只不过是一些随便提提、很难排上日程去落实的闲话儿听多了也就顺风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同村的彭姐向她提起自己的堂弟说到他高中毕业的时候英子睁大了眼睛。姐姐念书少刚踏进初中门槛儿就被折回来了一个人的文化在她眼里成了最有力的吸引。彭姐还谈到他是独生儿子父母忠厚老实家里只有一个妹妹待嫁。这些都是爸妈愿意听到的。于是姐姐答应了彭姐的引见时间安排在五月的端阳。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正午的时候从田地里忙活回来能感觉到一份初夏的燥热。英子清楚的记得上次彭姐约了自己去她家吃午饭因为刚逢过节英子谢绝了答应稍晚一点儿再去。于是在家简单的吃了碗茶泡饭也没尝尝妈和妹妹她们包的粽子英子向来对吃的没太大的兴趣不象三儿要是逢年过节家里弄点儿什么好吃的她可是妈妈最好的帮手。英子却往往更爱做哪些与吃不相干的事儿。因此无论妹妹捧着热腾腾的粽子怎么引诱她都可以不动声色简单的一句“我饱了”会让讨好她的人觉得很无趣。

      想来应该是蛮让人心动的一次相亲可是英子却格外的冷静。她甚至都没有仔细想想该换件什么样儿的衣服配上哪条裤子哪双鞋子就那样随便拣了件粉色的格子衬衫看看身上蓝色咔叽布裤子还挺干净于是蹬上那双刚刚洗过的军用胶鞋匆匆出门去了。边走边用手捋了捋散着的头就象平日里出去串门那样平常。

      没几步路便来到了彭姐家所在的山腰想到此行的目的英子心里到底平添了几分羞怯和紧张。没等来得及叫主人的名字便抬眼现彭姐门口正站着一位不相识的青年。从心里揣测他可能是谁的那一刻起英子的心跳便不可克制的明显加快。

      “请问彭姐在家吗?”本想用“你好”来打声招呼可一张口却成了这样的问话。

      “哦你说我堂姐啊?她在的。”那位青年虽然回应挺快但还是藏不住一分拘谨。

      “呵呵呵……”彭姐先声夺人满脸堆笑的从里屋出来:“你看他总算把你等来了一直在门口望着呢!快进来坐坐坐。”

      彭姐快人快语热情的招呼着英子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他走到厨房那边去找茶水没料被彭姐挡了回来。显得有点儿窘在原地进进退退走了几步便拿杯茶坐下了。彭姐介绍完各自的称呼便寒喧着将两个人来来回回的夸了好几遍。英子无语话茬间偷偷打量着对面的青年:着一身深蓝的中山装能见得刚用熨斗烫过的平整头有点儿自然的卷曲但经过打理倒也服服帖帖有一种修饰出来的干净利索。皮肤不算白是乡村阳光给予的固有的色泽或许由于紧张的缘故脸上微微泛着红光能明显感觉到他心里不知所措的慌乱。偶尔抬头与英子的目光交汇那可是相互间最微妙的一瞥。尔后彼此留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在没话找话的闲聊中缓缓收敛其实谁都不清楚自己当时在说些什么想些什么。不知道那种意马心猿的慌乱是否即为所谓的爱情的开端?

      总之自从有了那次相见英子的生活便平添了不少新意:遵照当时乡里的习俗她配合操心的父母和热心的亲友正一步一步的筹备自己的终生大事。

      我始终不明白婚姻到底是一道怎样的人生课题?能在父老乡亲的传统理念中如此简单的完成。但我知道英子走进婚姻的过程是仓促的是被动的是没带任何感情色彩的。

      当时她非常机械的把人生划分成几个简单的步骤想想自己既然走到了那一步那么就继续走下去吧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跟谁过不是过呢?日子可是实实在在的柴米油盐那些心驰神往的美妙憧憬那些蠢蠢欲动青春情怀虽有诗一般的美丽但也是梦一般的飘渺很难回归乡村生活的真实。

      英子从骨子里肯定:乡村即为自己既定的生活圈子自己的命运只可能与本土的贫瘠相连。那些忽隐忽现的甜蜜怀想那些不可名状的梦幻心事大概是与敦厚淳朴的乡土无关的或许贫瘠的土壤根本无法滋长和培育一份绚丽的心情。于是如此“认命”的一番诠释让她显得分外冷静镇定从容的面对着生命的履历安安静静的步入了另外一个家庭。

      英子出嫁了。

      差点忘了交待:那个娶英子进门的中山装小子名叫新平。不想提他是因为他从未走进英子的心灵深处从未走进。

      

      (九)

      

      如果说英子并不完全符合当时大众认可的好女性形象那应该是她骨子里潜藏的一份好强在作祟。

      长长的岁月一直在验证:山村里根深蒂固的贫困只有靠无尽的辛劳和汗水才可能得以缓解或挣脱。英子深深明白自己的命运早已托付给了这片土地她要从中挖掘哪怕是一点儿一点儿的欣慰除了一门心思的付出勤劳不允许有丝毫其他性质的犹豫。

      农历九月是冬种季节村头的地里多半是密密匝匝的有待移栽的油菜苗绿茵茵的一片儿覆盖在山坡上看上去特别喜人。

      天色微明夜的宁静还没有退去。象往日一样英子早早起来伸手挎了一只大竹篓轻轻的掩上家门再次来到山坳上的那片油菜地。

      虽然冬天还离得挺远但过了白露、秋分清晨的雾水颇有几分寒意。英子站在地头瞅了瞅这几垅小苗已经移去一部分栽上了两亩大田家里六亩责任田有一亩撒播了绿肥那么还剩下三亩空着这些苗子应该足够了。于是她把竹篓放下搓了搓双手拣一块比较浓密的地方将那些相对茁壮些的小苗一棵一棵的拔起够一小把了便找根稻草缠上然后小心翼翼的放进篓里。

      因为必须将手伸到小苗的根部然后轻轻拔出才能保证苗的完好所以没过多久英子的衣袖便被叶片上的露水沾湿了一大截。此时身上的关节已经有点儿酸了湿漉漉的手还有些冷于是英子将弯成九十度的腰直了起来甩了甩手上因为有水而沾着的残叶碎屑然后用力拉伸一下腰部在垅间的浅沟里来回走了几步权当休息。再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竹篓还有一半儿是空着的。她深深吸了口气挽了挽袖子再次利索的弯下腰去直到装好满满一篓油菜苗的时候她抬头看天日头已经一竿子高了。

      英子将拔好的油菜苗放在屋外天井边的桃树下并找了几把稻草盖上一来防止太阳晒蔫二来避免被鸡啄食。

      再回头看看屋里大门仍然虚掩着好像没什么动静。她并没有觉得异常想着屋里的人很可能象往常一样还在酣睡尤其是新平跟他爸每天总是叫吃饭了才揉揉惺忪的睡眼攥着裤腰带从里屋缓步出来。在这个家说他们爷俩是皇上和皇子那是太抬举了因为除了享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福气从来都无法下一道具有实际意义的可行的“诏谕”。家中的大情小事很难给个建设性的主张只是空有一幅主人的姿态实际则为两个很难服从的帮手。婆婆是一个没有态度的老好人对谁的言都是诺诺连声六十出头了身体挺硬朗但视力不好干活有效率没质量和耐心细致的英子很难配合。另有一妹妹在城里做小工因难得回来一趟在家也只能当客人。

      当英子挑着木桶去池塘担水的时候看到了正在码头洗菜的婆婆。

      “妈今天早上都吃什么呀?”

      “现在都快青黄不接了菜园里也没啥掏弄的多烩点儿腌菜凑合着吃呗。”

      “嗯知道了。”

      英子边应声边用木桶划拉水面待漾走那些碎的菜叶时猛地将水桶沉下满满的两桶水上来不说一百八十斤是绰绰有余。上坡的时候英子是很吃力的挑过一担之后新平将水桶接了过去。英子便和婆婆一块儿忙活早饭。

      过了秋收季节白昼慢慢变短干活也不抢时间。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将一日三餐改为两顿待到终于可以出门干活的时候往往已经是早中午了。

    在金色阳光的普照之下秋日的田野显出几分光秃秃的荒芜。大片的土地被人们翻耕过沉睡的泥坯上只剩下早已枯死的作物的矮茬很难现哪怕可以作为点缀的零星的绿意。

      移栽油菜是相对闲散的农活儿不象夏天的禾苗得与日头抢时间。从整地、间苗、上肥到移栽的各个环节可以大伙儿分工合作也可以一个人不紧不慢的一项项完成。所以在这个季节在田间劳作的人们相当疏散三三两两看不到太多忙碌的影子。

      今天英子家里算是全体出动了:新平和他爸挖坑儿上肥婆婆丢苗英子埋土劳动的场面显得挺热闹。也许是因为极少有这样的机会凑在一起干活英子显得比较兴奋干起来也格外卖力。心想着要是照这样的进度两天下来就可以把剩下的田地全部种上苗子那样的话怎么说也能多一点收成……

      在这个家陪在地里多一份耕耘的同时能多一份收获的话便是英子心里最大的安慰。

      时间已过了晌午可苗子还没栽完一半。英子琢磨着今天这块田的移栽是否能全部完成是不是还需要拔些苗过来续补?边想边抬起胳膊拭了拭额头的细汗这时便现新平他爸已撂下手中的锄头坐在田埂边的干草堆上卷起了纸烟。

      他老人家也是六十出头个儿比较瘦小尖脸光头模样笑盈盈的显得不够严肃说不好听点儿还给人几分“诈”的感觉。记得那会儿正热播《乌龙山剿匪记》的连续剧我总觉得他就是该戏里面那个“响当当”的“榜爷”虽然除了都是光头之外其长像和模样都大相径庭。可在我儿时懵懂的潜意识里总是不自觉的就将他们俩划上了等号。现在想来那可能就是所谓的“神似”吧!

      由于他在自家兄妹中排行第六没事儿也总爱在村子里走家串户的溜达于是人们给了他一个特别顺口的外号叫“彭老溜”。“彭老溜”有不少的喜好尤以吹唢呐见长平时老见他唱曲儿玩牌开玩笑显得特别闲散。

      这不?田里的人都还在忙活着但见“老溜”倚在干草堆旁嘴里吧哒着烟卷同时还从鼻腔里出不成调的哼哼声似乎他的生活概念里永远没有“紧迫”二字一贯这样自由闲适随意而悠然。

      新平倒也象极了他爸干任何事儿都是慢条斯里的节奏一副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他平时可不爱吭声儿就连问他一句话也总是嗯嗯啊啊的凡能以点头或摇头来完成的答案他决不会吐出半个有声的文字。

      其实家里人极少能凑在一块儿干活不知往日田里地里都是谁在出入很难想象依照主人的如此效率那一茬一茬的农活儿都是以怎样的进度去完成?反正自从英子进了这个家门就没有闲着的时候。在每一个风雨阳光的清晨日暮英子总惦记着田间地头的事情并伴随对辛勤劳作之后能大获丰收的憧憬她会微笑着挥别正要落山的日头让那一份最淳朴的希望在心底里轻轻的荡漾……

      说来乡村的日子也真是奇怪:无论忙忙碌碌还是逍遥闲散每个人都过着几乎雷同的生活。岁月在田野里纵横交错的阡陌上无声的蔓延很难带给人们关于人生幸与不幸的深刻领悟。每一个挽袖赤足的村民他们默默的沿袭着祖祖辈辈传承的步调在由两间土房与几亩良田构成的线段上不知疲倦的来回。简单重复的农家日子就象山间汩汩流动的溪水人们都已经熟悉得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抚今追昔相对当今喧嚣繁芜的都市想想当时村民的生活状态真实地影射了一个何其难得的理念!让人感觉到生命从来都是一种最自然的状态任何人为的粉饰和雕琢都显得极其盲目和苍白。

      

      (十)

      

      回到英子的生活里她信命:自己本为穷苦人;但没有认命:当以勤劳来挣脱。

      于是在家中无一得力帮手的状况之下她丢掉了做女儿时最最喜爱的针织缝纫将自己整个儿投身于土地期待着从那一茬茬的作物中一点儿一点儿的收获生命的希冀。

      但个人辛勤的积累最终敌不过大众无以抵挡的消费新平一家过惯了长年自给自足的温饱生活英子努力增收的同时也在无形的扩大支出的流量和缺口不知不觉中英子变成了单纯的让一家人消费层次缓步上升的基石。

      婚后第二年的冬月英子已经是有了六个月身孕的准妈妈了。无论日落晨起虽然依旧能看到她拖着臃肿的身躯在固定的地点忙活但精神和体力都显现出大幅度透支的失落和疲惫。目光总是呈无法凝聚的散射状很难分辨出是一种没有心事的空虚还是掩饰了太多心事的沉重。她在家里变得沉默了但她情绪上的改变从来都不会对家的气氛构成任何影响一直非常奇怪他们一家人之间那种特别陌生的默契:本来是较为良好的彼此相互适应却构成了一种互不干涉的冷漠的和谐。我始终不明白该如何解释如此风平浪静的家的氛围?也从来没有人去走进英子当时的内心。因此在他们一家人相处不到一年的共同生活中我怎么也搜索不到哪怕能给人一点点印象或思考的对白。大体上看来:

      英子和新平一家从来没有冲突好像根本就无从产生冲突但的确有一种不好的东西暗藏在家的深处不然为何在看到和谐的同时却找不到该有的温暖?同一块地里干活同一张桌上吃饭同一间屋里睡觉感觉到的是一种错误的宁静没有一丝风吹草动的家园只剩下了无生趣的枯竭般的贫乏。他们各自坚守着自己生活的原则和信条没有合作的愉快也没有分开的失落默默沉寂的同时似乎还带几分难言的压抑。流水般冗长的光阴只能在那种空洞乏味的沉寂中一天天消殒。于是英子对抗命运的武器也在这种令人费解的“和谐”中渐渐失去了效力。

      她付出的汗水换不回任何精神与物质。哪怕一个笑容或者一句责怨。

      在英子临盆的前两个月左右她总爱时不时的回到娘家而且也变得活跃多了。每回来一趟得步行好几公理的山路妈妈只怕影响她的身体毕竟是特殊时期担心弄不好有什么意外还有如果万一在娘家早产?看妈妈着急埋怨姐姐的样子我好像能感觉到那个可能的“万一”具有不一般的严重性但究竟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后果也就不得而知了。

      姐姐一回到娘家便有了说不完的话甚至还会一改往日淑女的文静去唠叨别人的家长里短却从不涉及到那边的几个人。妈妈问起的时候也只是淡淡一笑:“还好没什么。”然后便急着岔开了话题。

      “妈您今年养的两头猪怎么样?都喂些什么肯长吗?”

      “妈爸爸晚上是不是还老咳嗽啊?要他少抽点儿那些廉价的纸烟有时候都霉了还舍不得丢掉!”

      “哥哥嫂子最近没吵架吧?妹妹成绩还好吗?您不识字也没法关心她的学习待我哪天有空去学校问问老师好了。”

      “隔壁的李大妈身体还好吧?瘦得跟干柴似的真担心刮大风……”

      很难想象姐姐竟然也有如此唠叨的时候一幅要把在那个家的语言空白全补回来的架势。有时候她小住三五个日子一天到晚都说个不停追着赶着问问题还真让人有些烦她。要是觉得大伙儿不爱搭理了她就会急着赶回去哪怕刚到一会儿。所以妈妈就更操心了有时候会陪着送送她就在那段时间姐姐隔三插五的拖着沉沉的身子在娘家与婆家的山路上孤独的来回。

      有一次已经吃过晚饭了月亮早早的升起来天色仍然显得很明亮。不知为何姐姐突然说想要回去妈妈拗不过她只好送她出门。翻过了一座座小山之后隐隐约约可以望见他们家的房子了妈妈这才止住了脚步交待姐姐小心慢行然后母女二人执手道别各自回了家。

      时隔数日没见姐姐回娘家了听不到她在耳边的喋喋不休我们反而觉得缺少点什么母亲更是担心。要说临盆应该还差些日子如果早产新平肯定得过来报信到底是怎么了呢?抛不开心中的牵挂和疑虑母亲选择了一个晴好的下午直奔姐姐所在的新家而去。  那是一座和我家差不多大的土坯房静静的卧在一个长满了矮松的小山坳里。母亲是第二次来这儿熟练的操了近道从东头的菜园子经过打开院墙的篱笆门直接来到了屋前的天井。但见大门敞开着屋里静悄悄的新平正靠在一把藤椅上专心的打盹儿。待母亲走近他才忽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淡淡的说了句“英子病了。”便将母亲让进了里屋。

      母亲匆匆地撩开门帘一眼便瞅见了卧在床上的英子的面部:双目微闭嘴唇翕动着脸色通红通红的那样子全然无法感知外界的动静。看到女儿的模样母亲眼里立刻扑闪着晶莹的泪花她伸手触摸英子滚烫的额头嘴里喃喃道:

      “你这是遭孽啊孩子……”

      新平这时也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盛满白水的杯子递给侧身坐在姐姐床沿上的母亲平静的说道:

      “爸妈请了医生说是肚子里有孩子不能随便吃药但她老不退烧有时还说胡话有人说得找个道士法师来看看我爸妈现在去找去了。”

      母亲没有接下新平的话茬噙着泪给姐姐喂了点儿水喝接下来找了块毛巾用冷水沾湿然后轻轻敷在姐姐的额头。新平继续在门口坐着母亲默不做声的换着手帕直到太阳落山也没见那两位长辈回来。

      那天妈妈连夜赶去镇里请了一位熟知的医生几经周折姐姐终于慢慢好起来了可是精神特别脆弱老爱哭还脾气于是妈妈一直安排我们家人陪着。有时候我放了晚学也直接赶去姐姐那里她总是特别高兴的陪我吃饭、看我做作业。有时候微笑着问这问那儿的让我错误的以为她其实很知足、很幸福了啥也不愁只是专心的等待着宝宝出来。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姐姐英子真的很不简单很难!

      

      (十一)

      

      人生是人类最广博最深刻的话题是否因为人的命运处处时时都暗藏着某种无法定义的玄机?林林总总的生活模式无论怎么样千变万化但冥冥中总有一种东西是不变的那或许就是命运的定数吧。就象那条生命年轮的主轴看它周边千姿百态的圆形无一雷同但唯独不变的是均以此轴为圆心。万物生灵均有相似每个人变幻莫测的命运应该都有一个无以变更的主轴吧。

      英子跟了新平并走进他们家里勤勤恳恳默默劳作朝朝暮暮相守相随可却无法将灵魂融入到那个集体。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又那么陌生!早已是属于那个家的一员可是现在却那么的离不开陪同她成长的我们。

      当母亲无奈的问起关于英子的状况新平他们有着特别一致的解释:

      “她每次出门从不打声招呼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做什么?回来之后也不说话我们没有多问是担心她嫌烦也不想太多的干涉她。”

      是否正因为这种极大空间的给予这种出普通家庭正常约束的自由让英子觉得周围的空气是那样的稀薄而寒冷。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她像是一只被突如其来的海浪推到了沙滩的小鱼搁浅在一个稍稍下沉的脚印里仅仅只能依靠那一捧极其有限的生命之水维系着她疲惫无力的呼吸。眼睛里的神采早已被无以抵挡的焦渴掩埋只是本能的开着目光仿佛凝固般的停滞隐约可现丝丝的哀怨和凄楚。

      “要是接回来吧她的身体状况和那头的家人都不会允许可放在那儿着实让人担心!”母亲一脸焦急的和父亲商量着显然非常的愁。

      “安排三儿去那儿住着吧也没几天了等孩子出生了该怎么着怎么着呗……”父亲深深的吸了口烟平时极少拿个主意的他在这句话的语气里带了一份少有的坚定。

      三儿过去之后英子的情绪慢慢稳定时不时还能见到她宁静如水的笑容。只是和那边的家人更是相对无言包括即将成为孩子父亲的新平本就沉默寡言的他现在大部分时间有三儿守在英子身边他几乎连一句日常问话的机会都失去了。一家人就像同一棋盘上几颗互不相干的棋子各自顺着自己的意愿时而停顿时而移动偶尔的擦身而过也决不可能生任何摩擦。日子在这种氛围中变得生硬而呆板时间划过的度也显得分外缓慢。

      好不容易走过了春寒料峭的二月当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退去最后一抹金黄英子足足孕育了十个月的小生命呱呱坠地。那是一个健康的男婴英子在他第一声啼哭的同时就在心里叫响了早已为之预备的名字:清华。

      英子虽然念书甚少但是知道远在都北京有一所清华大学那可是读书人的圣地她也曾有过梦一般的向往……

      清华的哭声唤回了英子对生命的热爱和希望小家伙粉嘟嘟的脸蛋是初产未愈的英子所能看到的最美的画面。

      这时候从心底里高兴的当然不只是英子一人新平是独子这一回家里添丁带给了两位老人莫大的喜悦。他们总是轮换着将清华攥在手里连英子想抱一下也必须请示。更令人费解的是:他们不同意英子给清华哺乳理由是英子染过伤寒说是担心会传给清华。平日在家极少言语的老两口说起那一堆堆与之关联的“道理”来居然能挥出高音的强项让自己的说词句句“掷地有声”。英子恐惧他们那些高声的论调很多时候极其无助了唯有胆怯的躲闪才能回避。

      这样一来英子只能对自己的孩子眼巴巴的望着她真的没有预料过这种状况无法接受清华出生之后便与自己无关的感觉。虽然不足一个月时间在娘家人抽空去看英子和孩子的时候她已再度神情恍惚一脸的无辜和憔悴。母亲见得此情此景感觉已无法抽身离开决定留下来陪着还在坐月子的英子。

      屈指算来足有二十天的时间母亲寸步不离的守在英子身旁同时也尽可能的多一些机会让她接触孩子。这样才稍稍安抚了英子内心无可比拟的伤痛。

      在清华足月之后英子的身体也开始慢慢恢复了。只是触及某个话题时仍然容易沉溺于自言自语的唠叨而且较往日愈加频繁。她总是不知疲倦的重复着某某人某某事应该怎样不该怎样那么的镇定从容那么的语重心长即使重复一百次也绝对是那种非常认真的神情。俨然是祥林嫂在讲阿毛故事让人看着心里酸。

      基于如此现状父亲母亲就英子并未彻底痊愈的病情和新平一家商议不料那位“榜爷”轻描淡写的说了句:

      “往后让她少干点活儿呗哪有闲钱送医院啊。”

      于是有了英子的病情为引子一场无法避免的纠纷终于如潮水般袭来以至于波及政府法院才最终得以平息。记得那是一辆半旧不新的卡车载着当初家里为英子准备的各样陪嫁在山路上颠簸着缓缓驶向英子生长的地方。在驾驶室的后座母亲和英子默默无声的相互偎依神色十分凝重。

      伴着卡车动机的一声声轰响山路上的尘土腾起了黄色的烟雾。因车窗没有紧闭英子可能被飘扬尘雾呛到不停的咳嗽起来。

      “清华妈清华……”在咳嗽的间隙英子止不住心里无尽的牵挂喊出了被迫留下的儿子的名字。

      母亲!是啊都是母亲!那一刻两鬓斑白的老妈妈没有出任何有声的语言唯有两行热泪潸然而下让英子于失落的凄清中感觉到了弥足珍贵的温暖。

      回到家的头些日子英子的情绪仍然比较反复不是特别安静就是特别闹腾。常常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点着煤油灯在屋子里找东找西的来回穿行我们谁都无法填补她那种怎么也找不回来的巨大失去!家人为此万分担忧父母亲更是心急如焚跑遍了当地好几家知名的医院专家医治民间疗法凡是觉得可行都一一尝遍也不知道究竟是那种方法凑效英子的状况到底还是好了渐渐地回归了正常的宁静。

      记得在刚刚摆脱所有的医药之后她特别认真的跟我说过:

      如果人的过去可以像杂物一样去收拾那么她真的很想把那些往事装进包袱整个儿扔出大脑的记忆哪怕让自己的生命从零岁开始。

      是的往事如昨刚刚过去的两年那可是好厚一叠沉甸甸的岁月!也给了英子一段沉甸甸的记忆!当她重新回到儿时的家园尽管眼前的一切依然那么熟悉但却还是无法驱散心头那一缕物是人非的愁绪。那些徜徉蓝天的理想那些撒落林间的欢笑无论怎样努力的寻觅都不见踪影只能依稀可辨她们在历史河流里荡涤的回声。

     英子明白她正努力走出那一片记忆的废墟将自己浸没在寂静、恬淡的乡村气息里完完全全的顺从自然白天劳作夜晚休息。那种将生命交给大地的镇定与安详是英子体会到的最受用的和谐。

      或许因为经历让人成长走过那一轮“无语话凄凉”的婚姻英子质朴斯文的本色里更添了面对尘世繁芜的沉着与淡漠。

      “一切不过如此……”在她当初二十二岁的金色华年全然找不到生命初夏的盎然蓬勃并由衷的对人间万象出如此颓然低调的喟叹。想想曾经的经历该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历炼?才能让年轻的生命有了这句领悟!或许当生活的痛苦经过人的思考和时间的冲洗过滤之后便会渐渐退却它的灼热最终汇入到司空见惯的平常和淡然。

      很难预见的是命运跌宕几度风雨的英子似乎在以出人意料的度走进幸福的忘却。身体康复之后她很快和我们融为一体无论生产劳作还是饮食起居她都轻车熟路般的挥洒自如。那一份自然与从容着实让家人感到高兴至少可以轻松地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英子的确是平静的这种平静源自于内心的最深处。她跟以往在家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只是一旦闲下了总会遭遇阵阵袭来的莫名空虚就好像丢失了太多的东西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失去的是些什么?总之是全都丢了自己什么也没落下。由于那份莫名的空的占据英子心里少却了许多对未来的设计和怀想日子在她眼里不过是白天与黑夜的反复更替生命的意义也仅仅是简简单单的活着而已。

      

      (十二)

      

      同年夏末秋初一年中最为繁忙的“双抢”过去了乡亲们的身影已很少在外头的烈日下活动田野里只剩下大片大片刚刚扎根的秧苗在耀眼的阳光下泛出油亮的新绿。

      当英子给田埂边的几行大豆除完草之后已经快是晌午了接近处暑的太阳仍然猛烈将地面的空气烤得热腾腾的。英子赤脚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感觉被曝晒的路面微微有些烫便加快了脚步一溜小跑到家门口的时候听到里屋有人在说话。通过声音分辨英子能判断出是婶婶过来了。

      自从英子重新回到这个家之后几乎没出门就连婶婶那儿也不曾到过一向好客的她可能是前来怪罪了。英子正想着此事婶婶从里屋出来了后面跟着一脸疑惑的母亲。

      “婶婶您来了。”英子轻声地打了个打呼。

      “哦英子回了呀越来越勤快了吧!丫头事儿可是做不完的别只顾着忙活得多歇歇学会心疼自己!”婶婶仍然快人快语而且边说边用眼睛上下打量了英子一番似乎想找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英子微微一笑并不在意的样子同时用无声的目光回应了婶婶的告诫。

      不一会儿便到了午饭时间跟以往一样婶婶为了避开我们吃饭坚持非走不行。她是从不随便去沾别人家碗筷的纵然母亲再怎么招呼她少吃两口婶婶也决不领情好像那样便会无端的落下一大笔债务别人的热情倒是害了她了。母亲是很随和的最不习惯她这种过分的见外但是对此没辙末了只能生气的甩出一句“真是怪人怪得伤心!”然后一声叹息眼瞅着婶婶逃也般的离开。

      那天晚上待一家大小都睡下之后母亲轻轻的来到了英子的床边:

      “丫头今天你婶是为了你的事情过来的。”

      “哦她说什么了?”英子淡淡的回应母亲的问话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与好奇。

      “她说啊她娘家有个表弟一年前那表弟的妻子病逝了现在剩下老母亲陪着还有两个孩子……”

      “哦明白了。”没等母亲说完英子开口打断了她的叙述。几秒钟时间她从若有所思猛地过渡到幡然醒悟将“明白”两个字说得那么清晰而果断。于是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话题才得以延续:

      “我开始觉得吧你婶的表弟这辈份都乱了指定不合适。但仔细想想拐了好几道弯跟咱也扯不上啥关系如果其他条件合适也不妨考虑考虑于是就来和你说说……”母亲语极慢显得特别的小心翼翼。

      英子沉默了很久仍没能对此说出一句看法只是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劝母亲别太操心了早点儿回房休息。

      接下来连续好几天的日子里婶婶三番五次地过来追问答案说什么事不宜迟双方都是过来人能相互适应的话就早些把事情办了。那些关于婚姻生活的经验门道关于为人处世的论理原则通过她一番解说之后简单得就像小学算术里的二元一次方程只需要一个推论和一个代入然后便有了想要的答案。

      于是在以婶婶为代表的众多亲人的鼓动之下那个三十出头、已经是两个孩子父亲的男人娶走了姐姐。

      关于这桩婚事作为主人翁的英子自始至终是被动的完全百分之百的被动。我不知道当时她像个赠品一样的被修饰、被摆弄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有没有在思考一些什么?只记得大伙儿都很高兴的样子我更是为之欢欣!怀着和其他亲人同样的期待以为那便是改变姐姐命运的最好的契机!

      特别清晰的记忆:那天自己穿了一件最鲜艳的衣裳和大丫、三儿一块儿陪伴姐姐坐上一辆涂着蓝色油漆的卡车车箱里依然载着那几件已经旧了的家什。一路绝尘而去……

      那是另外一个更为偏远的乡镇。在山坳里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有条窄窄的小街小街不远处零星的散布着几间红墙黑瓦的平房。在乡下能住上这样的砖房子并且还是在街道附近已经是相当优越的条件。这一次姐姐便被安扎此地亮亮堂堂的屋子焕然一新的环境着实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别样的气息和氛围。于是大家都庆幸英子的命运这回应该是雾散云开生活一片晴朗了。

      没过几日英子和他便按当地的习俗双双回门。那天我住校不在家里后来特别认真的听了母亲欣慰的描述:英子上下穿戴一新还理了一头特别精神的短脸上也总是挂着浅浅的笑容一改往日的冷漠和沉闷特别积极的围着母亲忙这忙那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望着年迈的老妈妈那菊花般的笑容我年幼的心灵感受到了人世间悲欢离合的苦与乐由此开始了对生命长长的思考与叩问……

      

      (十三)

      

      课堂上就在预想:这应该是一个可以快乐得飞起来的周末因为我计划好一定要去英子那儿。都差不多一个月时间了真想知道现在的她都做些什么也好见识一下一直只能停留在想象中的幸福生活。

      于是结束了上午的四堂课之后我到隔壁班约了同村的小芳一路欢声笑语雀跃着前行不多久便到了能与家里遥遥相望的一个小山头。年少时的心情往往是最需要表现的我憋不住心里的高兴劲儿一路和小芳挥舞着衣衫嬉笑打闹。正要分手各自回家的时候忽然身后传来一位大人的问话:

      “江家幺妹儿啊那个梳小辫儿的你是江家的孩子吧?”

      我转身一看原来是村里的刘叔他那一脸奇怪的表情让我觉得很诧异:

      “咋的了?我是啊。”我瞪大眼睛反问道。

      “唉……孩子你二姐……你们家英子……唉……你还不知道吧?”刘叔一边摇头一边重重的叹息我愈加迷惑了这时候正要下坡的小芳也凑上来:

      “叔英子姐姐怎么了?”

      随着小芳脆脆的一声问话刘叔低沉的道出了答案:

      “英子喝药了服了毒了……”

      “在哪啊?医院吗?”我眼睛里充满了惶恐慌慌张张的问道。

      “没了……已经……”

      我不敢再听了急转过头说不清是以一种怎样的状态回到了家里。

      当我看见母亲红肿的眼皮和眼睛里混浊的泪水才于刹那间相信刘叔那个残酷的消息已经是无法否定的实事。我木然伫立刚才在回家路上的欢呼似乎还在耳畔回响可是现在我该去哪里找寻思念已久的姐姐?还有那一直停留在想象中的与姐姐相关联的幸福?恍惚中一股从脚趾尖到头梢的冰凉让我全身麻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着心底的悲痛让我止不住声嘶力竭泪雨滂沱……英子就这样走了我和她的最后分别的时间是她第二次走进婚姻的日子;地点是那个陌生小镇附近的一幢亮堂堂的房屋。

      事过之后曾在她身边的每一个人的回忆里都未曾现一丝一毫的异常。尤其那个长她十岁的男人他当时神情木然逢人便一遍遍的叙述:

      “那天早晨有很好的露水我便想着将栏里的牛牵出去啃几口青草于是跟英子说饭好了就先吃着我一小时后回来。要是不交待的话无论多晚她总是等到我回了之后才开饭的。可那天我拣了块地儿草特别好牛也吃得很带劲一定是过一个小时了英子才生我气的……”

      “当我推门进屋的时候厨房的饭菜还热着而且并没有松动。我叫了两声英子没人答应妈妈告诉我她送孩子上学了不知怎么那么久没回来。我想想有些不可能她从来不在半路停留会不会里屋的门关了没听见她平时总爱一个人呆着在房间里安安静静的缝缝补补。”

      “于是我打开每一间关着的房门没看到人影在经过杂物间时但却感觉到了一股刺鼻的农药的气味当时还以为是瓶子倒了漏出来的万万没有想到……”

      “这些日子我们从没有红过脸她说话从来都轻言细语的。是的她的确问过家里的农药放在哪儿说是怕孩子不懂事碰到。她照顾孩子最仔细了这一点是我和我妈妈最感激她的!可是现在……”

      那个人和着眼泪诉说着神色那样凄楚。从他脸上看到的那份深入骨髓的疼痛能让每一个为英子心碎的人同时也会为他而心碎。

      对于英子年仅二十三岁的苦短人生只有母亲的回忆细致而绵长。当我们每个人在悲痛之余对英子的离开满腹疑惑的时候母亲会用静如止水的目光注视远方然后轻声的说起英子曾经留给她的两个细节:

      一是她那会儿大病初愈母亲守在她床边的时候她只有一句话:

      “妈我觉得只有什么都不想就这样静静的躺着最舒服……”

      二是上次回门回来无意中从邻居那儿得知清华已经不在的消息她没有一句任何与些相关的言语只在临走道别时才对母亲说了一声:

      “妈如果可能我真想去看看清华……”

      或许英子的病从来就没有痊愈;或许英子真的只是想去陪陪儿子。

    ( 爱的诱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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